控制與連結-網路世代後的藝術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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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身體/城市的隱喻已變得具體而真實。植根於嵌入的邊界和枝狀網絡的龐大結構之中,我的肌肉和骨架、生理系統和神經系統,被人為地增強和延伸了。我所能觸及之處會無限延伸,和他人的類似延伸相互作用,形成了一個全球性的傳輸、驅動、感知與控制系統。我的生理軀體與城市嚙合,城市不僅成為我網路化感知系統的領地,同時,也至關重要地成為該系統的空間和物質體現」。

-威廉.米切爾(William J.Mitchell)-《我++:賽博自我與網絡化城市》(Me++: the cyborg self and the networked city)

如米切爾所述,隨著網路與通訊科技發展,現今已沒有什麼能被排除於運算能力之外,也沒有什麼事物不被網路連接。被連結的實體(networked entities),不管是人還是物,都已被嵌入無所不在、各式各樣的系統之中,成為「連接的生物」(connecting creatures)。

過往利用高塔與煤油發動機組成的巨大機械裝置,已被雲端應用及不斷縮小的行動設備所取代。如果20世紀初古列爾莫·馬可尼 (Guglielmo Marconi,義大利工程師,專門從事無線電報設備研製和改進)建造的麻薩諸塞州南威爾弗利特的基地站的操作人員可被視為既有巨大機器的附加肢體,那麼今日你我手中的智慧型手機則仿若 人類身體的解放性延伸。通過這些設備的連通性(connectivity),在虛擬場域所發生的事件,往往會 反映於物理現實中,反之亦然。 去區分事物與訊息,或者更微觀地說─ 位元(bits)與原子 (atoms),已不再有顯著意義。 這將改變我們對於「真實世界」 的理解,進而消融虛實界線。由類比到數位、有形到無形,人們對「真實」的理解,正在轉變為 對「真實的模擬」。

學者全喜卿認為,那些已融入你我生活的「日常科技」─ 例 如智慧型手機與網路,是「科技 /自然」與「社會/人為」的混種物。今日在網路中不斷增生的內容,就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合成獸「奇美拉」(Chimera)會持續融合與再生─ 是通往自由的途徑,也是全然監控的工具。在使用網路時, 使用者經常需要主動同意授權部分隱私,例如行動裝置的輸入/輸出設備、社群媒體資訊等,讓系統獲取權限,來追蹤與記錄使用者創建的連線(session)。系統所搜集的數據模式,可經由觀察與分析來表明因果關係─ 我們可將其視為某種行為與產出間的權衡。這也引發人們對於網 路自由、控制與監視的關注。因人而異的搜尋引擎與廣告 投放,暗喻著身體是複數而非單一的,不再以肌膚為界,由那些為你點讚的人拓展至社交網路中。因為個體行為會與許許多多的其他個體相互交疊,以此才能建立模式、預測行為。

網路科學宣稱應用「大數據」是為了發掘人們的需求, 所有行為模式都將揭示一個更廣泛的無意識圖式,有如 所有網路中物理與虛擬實體的意識集合。後網路時代的藝術創作,往往源自於藝術家對人與非人相互依賴、 連結與糾纏的親身經歷,藉以體現網路的「述行性」(performativity),並探究網路世界與數位文化中的「美好弔詭」(The wonderful creepiness)。

希朵.史戴爾(Hito Steyerl)在其知名文章〈弱影像無罪〉(In Defense of the Poor Image)中,提及網路所傳播 的低品質圖像將成為對抗全然監視的工具,因其創造了共同經驗與構建匿名的全球網路。這些「弱影像」最終都會成為免費、自由的。她在2013年發表的影像裝置作品〈隱身指南:一個他X的教育宣導影片.MOV〉中進一步以「隱身」來指稱逃離社會結構、控制與身分認同的可能性,通 過講課形式,提出於網路時代隱身的方法─ 「若要隱形,人必須小於一像素」。隨著作品進行隱身方法也愈顯荒誕,似乎在嘲諷網路世界的超現實情景及反映真實世界權力結構的系統運作。在關係網路中圖像傳播是種反饋機制,代表個人意志及群體身分認同的流動,當技術革新讓 某些本質為虛假的事物看起來仿若真實,「虛擬」於此前提下是否可被視為新的規格?

兼具藝術家與開發者身分的勞倫.麥卡錫(Lauren McCarthy),作品常聚焦於虛實交會的模糊地帶,以及 媒介與科技發展所導致的關係變化。以她的〈追蹤者〉(Follower)計畫為例,當志願者申請成為「追蹤者」之後, 便可下載專屬手機應用程式,開始等待被人追蹤。藝術家本人就是那唯一的追蹤者,她會根據申請者手機APP中 的GPS定位以確認對方位置,並在不被志願者發現的前提 下,進行一整日的真實生活記錄。最後,申請者會收到由追蹤者所拍攝的照片。即使不在眼前,追蹤者仍存在於被追蹤者的意識之中。關注與監視之間的關聯性為何?人們期盼被看見、感受連結,然而,這樣的渴望,是否真能因為追蹤人數的上升而獲得填補?真實生活中的追蹤者能否帶來更多滿足?各種無所不在的相機鏡頭、追蹤分析或是其他紀錄形式,使我們毫無疑問地處於被監視的生活,但人們也持續透過網路與素未謀面的追蹤者互動,以填補想被窺視的慾望。

在她的另一件作品〈勞倫〉(Lauren)中, 藝術家試圖成為人類版本的智能語音助理。她創造了一個與自己同名、由一系列連網家電(包括攝影機、麥克風、 開關、門鎖、水龍頭和其他電子設備) 構成的智能居家系統,並通過遠程監視志願者一週並指引他們日常所需,來進行為期一週的表演。藝術家自述她的目標是要比AI更好, 因為她能以身為一個人的角度來理解志願者的需求。這樣的新興關係坐落於人與機器、人與人之間的模糊地帶,因親密感與隱私、便利性與能動性之間的矛盾而產生張力。勞倫試圖翻轉數位工具與使用者的交會點,重新解讀其關聯,並樂觀看待文化專家眼中的窘迫局面。

1990年代網路興起後成立的「後激浪派」(Post-Fluxus) 社群,訴求為「讓藝術與科技自由(Free Ar t & Technology, 簡稱 F.A.T)」,將網路視為一種匿名的、賦權的自由空間,常通過網路與數位媒體來發布與實踐計畫。在2011 年F.A.T曾發起一個「占領網路」(Occupy The Internet)活 動,其邀請文字為「您是管理員、部落客或有權限存取網 站首頁的使用者嗎?想於家中用電腦舒適地參與最近的全球革命浪潮嗎?占領網路!」參與者可自行於網站後台 加入一行程式碼,讓網頁底部出現簡單重複的動態占領圖像,以及點擊後會發出罐頭式吆喝聲的「我們正在占領網路」按鈕。同時,該活動也隱含了對網路時代「複製貼上」的無力感,以及戲謔地回應人與描述檔(Profile)分離後,無對價關係的「不在場占領姿態」。網路的「述行性(performativity)」並非僅僅讓現實與理論一致,因持續與重複的行為會鞏固言說或身分,於網路中進行的權力轉移往往是混亂且參差不齊的。到2010年代中期之後,網路已普遍被視為全然監視的空間,或是社交媒體的私有化空間,F.A.T最終於 2015年發表了「我們輸了」(We Lost)宣言,並停止更新網站。

雖然人們在1990年代對於「資訊高速公路」的美好想像並未成真,但網路與其增生物卻已嵌入你我生活、成為習慣並形塑虛實界線模糊的生活景觀。「網路賦權」雖然一度被視為權力結構的反向運動,但這一過程不僅受到技術 進步與社會變遷所影響,也為國家權力、市場資本等力量所限制。網際網路的複雜性和自我組織特性,使其難以公正地授權特定群體,其實際賦權的對象,往往是有機會使 用網路,並有可能通過使用它而提升自我稟賦的人。如果沒有觀念、理性選擇和對共同命運的自覺,技術的野蠻生長不會理所當然為人類帶來福祉。儘管許多人對網路的未 來抱持樂觀態度,但這樣的詰問和憂慮從未停止。新一輪社會權力的轉移與轉化已經開始,但走向卻難以預測,還需通過審慎觀察與實證研究來加以檢驗。

原文刊載於2020年6月份《藝術收藏+設計》雜誌「淺探網路文化」特別報導第二篇。可參考第一篇〈Hello! World! 網路的永恆承諾與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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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柏豪 Chi Po-hao
融聲創意 ZONE SOUND

融聲創意工作室負責人,關注藝術與科技的交會,作品多為互動與生成式系統,廣泛參與各類展演活動。個人網站 https://chipohao.com